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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零五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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事實證明,房門外階前的血跡並非殿主所留,否則江雲不會為其掩飾。

如果不是殿主,其他人對我來說其實沒有太大區別。

我曾寄希望於自己能夠打動那人,事實又證明我錯了。

一直以來我以為是自己開了竅,給了殿主機會讓他舊夢得圓,我以為是委屈了自己還他的債;可人家沒想要啊,是我舍不得被他銘心刻骨,是我想要破鏡重圓。

卻怎麽也想不到,他狠不下心殺我,卻狠得下心對自己。把我安排給江雲,果然是讓自己徹底死心的好方法。

或者即便當日被江雲所傷,殿主仍舊有獨自對抗小魚兒與武當的實力。江雲不是他非爭取不可的棋子,他只是很大度地替我找了個歸宿。

等來日他覺得那愛念淡了,便會真的殺了我,於他而言也就不會那麽痛苦。

只有江雲是最無辜那個。我得不到原諒是我活該,江雲好端端立了天誅地滅的誓言,可其實他在我身上做什麽都是浪費。

我很想勸江雲學殿主一般對我死心,但江雲雖然不偏執,卻又比任何人執拗。

我知道他不是懷著占便宜的心態與我洞這個“房”,一切都是權益之計,如他所言,都是做戲。

做戲,心裏最放不開、最不能作假之物,怎麽做戲?

我也想做戲說自己從來沒喜歡過江無缺,說說容易,一句話的事情,可越是口是心非,就越是提醒自己無論如何都做不到。

我以往也說過謊話,但愛與不愛從來都坦白得很,也執著得很,實不知那口不對心的違心說辭,不止騙人,還能傷己。

甚至還將江雲拖下了水。

等又過幾日,江雲夜夜醉得不省人事,我就知他不是舊習難戒,而是借酒醉避開與我接觸。

兩人被安排共處一室,似乎除此之外也沒有其他相處之道。

江雲白日時冰冷威儀,墨玉束冠,執劍殺人,不茍言笑。夜晚人所不知之處便有如爛泥,每每被殿主派去監視之人擡回我面前,衣衫淩亂,酒漬邋遢,我都要認不出是他。

殿主自然縱容他,而江雲也是有心做給那人去看。

兩人恨不得讓彼此死,不,殿主是讓他求死不得,江雲卻是尚未得到機會手刃仇家。

再這樣下去,全天下都知道江無缺的兒子重投殿主懷抱,就是不知江無缺是否知曉。

那人難道以為有了小魚兒代為照料,江雲以後死活好賴都與他無關?

我看殿主諷刺得一點沒錯,為何江無缺與江雲相認那麽久,卻始終沒有把明玉功的導正法門教給江雲。

就因為師門有命不準外傳?就算他江無缺內力盡失不能助江雲一臂之力,還有小魚兒蘇櫻,一大家子聰明絕頂之人,拿著明玉功最本質的要訣,我就不信治不好江雲。

我如此想,但其實忽略了我也懂得明玉功,我還有鉆研多年的醫術,但是江雲每日醉酒,將自己與殿主對戰時所受的內傷一拖再拖,體內走火入魔的真氣沖撞,不知哪日就會失控爆發,我卻自問沒有辦法醫他。

他在清醒之時從來都說他的事不必我管,但我追隨殿主又是誰在多管閑事?

殿主要他殺人他去,要別人來殺他他是否也要妥協?如果江雲是在尋找機會除去殿主,那在此之前他有什麽資本保證自己活到那日?

我這夜準備了醒酒茶,灌了江雲整整一壺。

他慢慢睜眼,唇邊溢出茶湯。

“醒了麽?”我問他。

他坐起身,擦了水漬,頰邊不協調的紅暈漸漸褪去。

“我將明玉功的心法要訣傳給你,你留心聽著。”

“不必了。”江雲卻道,“他很早之前就已給了我。”

我皺眉,“那你——”

“我並不需他違背師命傳我明玉功,況且走火入魔也是我自己的事,與他無關。”

我實在聽不懂江雲的邏輯,“你這麽介意,就這麽恨他?”

江雲胸口有微弱的起伏,沙啞道:“我沒有立場恨他,最多也不過是嫉妒。”

“我已對你說了,我……”

“安慶成親之前,他曾問過我一個問題,問我對你可是真心,問我自認這真心能堅持多久,可否一生一世?當時他謹慎的模樣似乎是女兒出嫁而非替我娶親,其實只有他自己看不見而已,他對你如何,只有他自己不願認而已。”

我楞住,江雲如此評價江無缺,若不是知他們父子關系,我甚至會以為他這是在學小魚兒替江無缺游說。

“為何告訴我這些?”我問。

江雲輕輕一笑,那笑意若有似無,臉頰上延宕消失,曇花一現。“若你是因為我而有過什麽決定,抑或說過什麽違心之辭,從今日起統統收回去,因為我——”他轉正視線看住我,“不需你憐憫。”

我張了張嘴,說不出什麽。

“若他終有一日舍棄一切到你身邊,我不會原諒他,亦不會原諒你;但若你是因我而怯懦,不願與他一起,我亦不會原諒自己。”

江雲說的這句話,我反應起來有些緩慢,眼前的情景飛逝,好像忽然間回到那一年盛夏,英俊寡言的少年牽我的手,告訴我他喜不自勝。一晃眼,那人仍在我面前,眉眼依舊,只是神色淒寂,望著我,叫人連呼吸都覺不出了一般。

我滿心慚愧,慚愧的是我一直在說對他有愧,但或許我心裏並不是很在乎,說的話,做的決定,沒有一件會為他設想。

不能與江無缺一起,是因為我這人在江無缺眼中已經一塌糊塗,還因為我想挽回殿主,因為我對殿主的感覺從來都是覆雜難解。我愛過那人,我比自己想象得更為在乎對方,是以我只看得見我在乎的,無情得,連殿主都不如。

“我今日是怎麽了,”江雲自嘲,“你並不想聽我說這些。”

“的確。你知道自己現在像什麽嗎,你像在交代後事,像要把從未說出口的話一次性全都告訴我——因為或許明日就沒機會了,因為你心裏很明白這樣下去等同尋死,為什麽不離開?無論你是想救我還是殺他,至少要活下去。”

江雲靜靜看我,這還是第一次,我松口與他討論被救。

他安靜片刻,低聲道:“我不會有事,至少不會死在他前面。”

我露出鬼才相信的神情,江雲緊繃的神色緩了緩,現出一抹苦笑,“別忘了,他與我一戰也只是兩敗俱傷,我有仙人根基,並不輸於他。”

“仙人根基?”我先前就聽江瑕提過,“那是你在尋五行秘寶時得到的奇遇?有了它就能成仙?”

江雲笑,“不是,只是一道丹田之氣,卻神奇在源源不絕,可助我功力提升。”

“原來如此,那似乎不能與火狐血相提並論。”

江雲見我現出苦惱,安慰道:“仙人根基乃世間正氣,火狐之血卻脫身妖靈,有生克之理。況且江玉郎以人身負妖力,悖逆天道,終成魔。”

“你的意思是?”

江雲寒下目光,“這幾日我追隨他左右,亦非全無收獲。江玉郎或許不如表面看去的風光,或許火狐靈力於他體內太盛,已經開始反噬。”

“你說什麽?!”我心口一顫,卻是由江雲眼中發現自己反應過激。

“若是反噬開始,他會怎樣?”我問。

江雲搖頭,“我不知道。”

我心裏篤定殿主生命力驚人,哪會料到有這種隱患?其實妖力反噬會有何等結果不難猜測,要麽妖化要麽獸化,若是入了魔,再多加一條嗜血。雖然眼下殿主幾乎就已是此種狀態,但他畢竟是人。

“反噬之初仍有方法阻止,晚了的話……”

“什麽方法?”我問。

興許太過迫切的發問,令江雲不得不認清我的初衷。

他垂下眼苦笑,“方法很簡單,便是殺了他,洩了他的火狐靈力,永絕後患。”

我滿心的冀望一瞬間便洩了氣,怔怔地瞪著江雲,忽而又聽他道:“但或許還有另一種方法。”

我等他說出答案,他的答案是:“以中正之力,抵消他體內狐血。”

“中正之力……”我沈吟,腦中陡然閃現四字,“仙人根基?”

雖然這四字我真正脫口而出的只有第一個“仙”字,江雲卻似乎深知我要說什麽,望著我,默不作聲。

“我……”

“仙人根基的依附在於真元。”他聲音很輕,輕得需要人側耳凝神,“換言之,要取得仙人根基,只有吸去我內力一途……盈餘,你要將這個方法告訴他麽?”

“我……”我心思混亂,本想問出解決殿主反噬的方法,不期然卻成了我對江雲態度的一種測試。

“不會的,”我道,“我什麽都不會告訴他。”

江雲似是怔了怔,唇角慢慢浮起一抹笑意。他此際是大好年華,笑顏也該是真切飽滿,卻不知是削瘦還是憔悴,笑靨處堆擠出極淺的紋路,沒有年少的稚嫩青澀,只有些塵霜。

事後回想,他本不需將此事告訴我,在還沒有任何把握之前透露對自己如此不利的信息,除非他真的要借此考驗我的態度。

但他自己的態度本身也是個問題。該夜的燭光並不黯淡,他不需要將音量放得低之又低來營造一種暧昧,低得,好像要令什麽人豎起耳朵來聽清他每一句話……

……

不久前,我爹派武當弟子前來與殿主挑釁,經江雲一番處理,眾弟子有來無回。

這樣清靜了數日,又一夜,突有大隊人馬夜襲莊院。

我醒來時就已不見了睡在地上的江雲,外間人聲喧雜,燈火如晝。我在這樣的情境下理清大夢初醒的思緒,驟聽一聲厲嘯,跑出去,便見到劍拔弩張,殿主與我爹的勢力,早已分庭而立。

是我爹,千真萬確,飛雁山莊主人、天尊孤蒼雁,不辭千裏,親自前來。

我爹一見我露面,便不知使了什麽暗號,手下之人一應向我湧來。

“攔住他們!”殿主一聲喝令,大批侍衛便又人墻一般堵在我身前。

“江玉郎,本天尊要的人,你也敢留?”我爹內息湧動,開口說的每一個字波瀾不驚,偏偏聽者卻覺心跳雷動,五臟痛楚欲裂。

殿主是那內力加諸的正中心,遠遠地見他白發飛舞,真氣灌註,衣衫獵獵。

二人拼的是內力,無一招一式,身周卻真力溢散,平地起風。

與他們相近之人抵受不住洶湧如刀的內力,要麽哀嚎出逃,要麽當場吐血暴斃。

我面前原有兩股勢力,這時也都屏氣凝神,強強對戰,無人敢輕舉妄動。

卻不曾想,這樣的僵局被一劍打破。殿主背後中劍,真氣頓洩,我爹大喝一聲推掌向前。殿主失先機出手相迎,卻叫對方一掌逼退,一退再退,退路上連人帶物,但凡擋路,一律俱碎。

我親眼見殿主被逼到墻根,亂發、連帶衣幔沖天而起,當空翻卷,將他人形都遮去大半。

我再不能忍耐,扒開侍衛上前,結果第一個攔在我眼前的,是江雲。

江雲手裏還握著光可鑒人之利劍。殿主的血很稠,那劍很亮,像什麽都不曾染上、什麽都不曾發生。

可刺進去就是刺進去,我擡頭,以不能克制的心寒開口:“讓開。”

江雲一步未讓,他身後,已聽我爹訕道:“她竟沒有把喪神訣給你……”

想我爹自得喪神訣開始就好似入了魔障,什麽都以喪神訣為先,那喪神訣教人墮身成神,他也去信。今次來找殿主,又是為喪神訣!

很快,我爹傾身靠近殿主,“咦”出一聲。

我這時已有些預感,心中恐慌,哪還顧得上江雲,繞了他跑向殿主。

這次再無人攔我,卻見那不遠處靠在墻根的殿主,滿身長發被我爹一把揪住,揚起了臉。

那是一張有別常態的臉,蒼白勝雪,唇色鐵青,滿眼血霧彌漫的紅,是一整雙眼,沒有瞳仁沒有眼白,只有赤紅。

“哈!”我爹冷笑一聲,“怪物。”

我本已靠近的腳步驀地停住,殿主不知如何察覺,忽地以袖遮擋,高聲道:“走開。”

那一聲已相當急促,如同常日般嚴厲,卻其實叫人聽得痛苦。

我爹手一揮撕裂他衣袖,殿主驀地扭頭,目光朝我,我卻不知那被血色籠罩的雙眼是否看見了我,只見他迅疾又把頭別開。

“瞧你的模樣,”我爹言語譏諷,“人不像人鬼不像鬼,本天尊如何放心把盈兒交給你?”

“夠了!”我搶上前擋殿主於身後,“你要的人是我,何必管他是人是鬼。”

我爹一見我自動送上門便瞇起了眼,父女兩人多日不見,他一臉的冰冷審視望得我心寒。既然是如此重逢,為何要來,為何非要把我從殿主手裏搶回去不可?

“你這是在為他求情?”面前之人問,“當日你為江無缺與本天尊反目,今日還不知錯,還要幫他?”

“是。”

“你可真叫人失望——”他話到一半,猛地張開五指於我面前錯過,一掌按住殿主頭頂,餘後幾字陰冷吐出:“既然如此,更留不得他。”

“住手!”我大叫,一把抱住對方手臂,脫口而出:“爹,不要殺他,我求你……”

“滾開!”

“為什麽?!”我終忍無可忍吼道,“為什麽我在乎誰你就要殺誰,為什麽我想要他活著的人你就非要他死?為什麽你要這樣對我,我從來沒有想過與你為敵,你說什麽我都言聽計從,我甚至為了你下手取他性命,可他寧願死也要我活下來——你是我爹,為什麽事到臨頭保護我的不是你,為什麽好不容易有一個人比你更愛我,可也偏偏是因為你,他恨透了我——”

說到最後,我已口不擇言,甚至不知自己是在哀求還是在發洩,雙目刺痛,眼前只有那人面如鐵石,冷冷對望於我,沈道:“讓開。”

我反身,一把抱住殿主。

我爹身後想把我扯開,我不管不顧地死死摟住殿主,下腹抵住對方,不知是幻覺還是怎的,竟忽然覺得殿主的手回應了我。

他從來不曾對我假以辭色,自從我頭也不回地走出安慶那座名叫相見歡的亭子。

他也在許久之後履行了他的承諾,恨我至死,哪怕一世兩輪回,那恨也不能釋懷。

可他此刻抱緊了我,我將頭埋在他毫無溫度的頸間,忽然覺得這很重要,那愛與不愛才是無足輕重,只要能得他一句原諒,我願與他抱臂而亡。

耳根處,能感覺他嘴唇的貼近,冰冷異常。他忽然,迎著我耳側道:“你是否覺得自己很是無畏,為本座與生父以死相抗,可本座蒙你此舉,只覺惡心,滾!”

話落,他一如所言一掌拍向了我,那一掌運註十成功力,雖未傷我,卻以勁力令我一飛老遠。

我站在屋頂的瓦片上,聽到我爹在院中下令:“抓住她!”

我見到我爹腳邊殿主軟下了身子,那一刻火把的光芒很亮,亮得人都要生出幻覺,似方才那般拼盡全力的一推,他不是第一次。萬象窟裏也有這樣的分離,眾石墜落,地宮傾塌,他推開了我,他為何不是拖住我作為陪伴,他為何連對他自己都言而無信?

“發什麽楞,快走!”我身後突兀傳來一道聲音,我嚇一跳,猛地回身,卻來不及看清,便被人一把拖過飛出了宅院。

這位捉著我一路疾行的黑衣人,面上也蒙著黑布,但即使是擺脫了火把的光亮,一瞬沖入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,我還是第一時間認出了他那把聲音。

那道聲音太有特色,記憶尚還清晰,便就是數日前被殿主廢去武功、挑斷手筋、且絕不可能以如此輕功出現於此處的武當派掌門、魁星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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